我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剑客,却自愿成为她的盲眼琴师。 她不知道,十年前我奉命灭她满门时,是她跌跌撞撞递给我一杯茶。 “侠士辛苦,喝杯茶再走吧。” 那杯茶烫得我的手至今还在抖。 如今仇家雇我杀她,我折剑为誓,再不出鞘。 直到她新婚夜,我抚琴祝贺,指尖鲜血淋漓。 喜乐声中忽闻刀剑响,我本能地将她护在身后。 断琴弦、染朱衣,杀手尽殒。 她扯下我的蒙眼布惊见熟悉面容,我笑问: “新娘子,可要再请我喝一杯烫茶?” --- 残阳像泼洒的血,漫过栖霞山巅,也漫过小院西角那架虬结的老梅。琴音自我指下淌出,泠泠澈澈,是这血色黄昏里唯一清冷的东西。 我在等她。 脚步声细碎,踏着落叶而来,停在我琴案前三步。“先生又在练琴了。”她的声音总是带笑,像春溪破冰,“明日……明日我大喜,先生的琴音,定能为我添彩。” 我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,一个音险些错了去。幸而我是盲的,眼前永夜沉沉的黑,能藏住所有不该有的波澜。我颔首,蒙眼的黑布隔绝了世间颜色,也隔绝了她此刻应是穿着嫁衣的模样。“姑娘大喜,自当竭力。” 她静默了一会儿,忽然轻声问:“先生的眼睛……真的无法复明了吗?江湖上名医那么多……” “旧疾,”我打断她,声音枯哑得像秋日的落叶,“惯了。” 是啊,惯了。惯了这一片黑,惯了她将我从乱葬岗的尸骸堆里救起时,我为自己选择的这无尽长夜。唯有黑暗,才能洗刷另一种更刺目的红。 十年前那场夜雨里的红。 记忆像毒蛇,噬咬而上。霍家山庄,烈焰冲天,血水混着雨水淌满了青石阶。我提着仍在滴血的剑,踏过一具具尚温的尸身,履行着我“江湖第一剑”的买卖。然后,就在后门那株被血雨打残的栀子花旁,一个穿着单薄寝衣、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女孩,不知从哪里跌撞出来,手里却稳稳捧着一杯茶。 “侠士……辛苦,”她声音发颤,眼泪糊了满脸,却努力把杯子举高,“喝杯茶……再、再走吧。” 那杯茶滚烫。灼人的热度透过粗瓷杯壁,狠狠烫进我握剑杀人稳若磐石的手心里,一路烧进骨髓,烧穿了十年的光阴,至今仍在皮下突突地跳,烫得我无所遁形。 那夜之后,江湖上最贵的剑客死了。 再后来,就成了她的盲眼琴师。 “先生?”她担忧地唤我,“你的手……” 我回过神来,才察觉指尖按死了琴弦,发出沉闷的嗡鸣。缓缓松开,指腹已留下深红的痕。“无妨。”我哑声道,“想起一首旧曲。” 她于是又高兴起来,絮絮说着明日婚仪的琐事,哪家的花轿更气派,哪式的喜饼更香甜。我听着,眼前是一片黑,心底是一片空茫的痛。 直到她离去,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。 夜风起,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土腥气。我枯坐庭中,指尖无意识地搭在冰冷的琴弦上。 忽然,风里送来的,不止是土腥。 还有极其细微的、衣袂擦过瓦片的声响,以及收敛到极致、却逃不过我耳朵的呼吸声。 来了。 比预想的更快。是等不及要在她大喜前夜,用鲜血彻底染红她的喜烛么? 我缓缓闭上眼——虽然本就看不见——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七个,不,八个。屋顶四个,东西墙各两个。脚步沉凝,都是好手。雇主这次,是真下了血本,非要她性命不可。 袖中,那枚冰冷坚硬的玄铁令似乎又烫了起来。三日前,它被装在锦盒里送至我眼前。即使我“目不能视”,送令之人仍一字一顿:“主上有令,取霍氏遗孤性命。阁下虽封剑,旧情犹在,此令,接是不接?” 我当时以指抚过令上凹凸的刻纹,缓缓地,将它推了回去。“剑已折,人已盲,江湖事,与我无关。” “阁下最好再考虑考虑。”那人的声音阴冷,“三日后,我等再来听答复。” 如今,他们来了。不是来听答复的,是来索命的。 我无声吸了口气,空气中浮动着杀机,尖锐得像淬了毒的针。 指尖,轻轻勾住了琴弦。 第一个黑衣人如同夜枭,从屋顶扑下,刀光直劈我面门!他或许以为一个盲眼琴师,最好解决。 “嗡——!” 琴音陡然炸响,不再是淙淙清泉,而是金铁交戈的杀伐之音!七根琴弦同时震颤,崩射出无形气劲。那黑衣人闷哼一声,刀锋险险偏过我耳侧,人却像被无形巨锤砸中胸口,倒飞出去,撞在院墙上,软软滑落。 杀戮,开始了。 身影从四面八方涌现,刀剑寒光撕裂黑暗。我坐在琴后,十指翻飞,快得只剩残影。琴声不再是乐,是咆哮,是嘶鸣,是地狱传来的催魂曲。每一次弦动,都带起一道凌厉至极的劲气,或封喉,或穿心。 血花在庭中不断爆开,溅上老梅枯枝,溅上青石板,有几滴温热,落在我手背。 像那杯茶一样烫。 我旋身避过一把淬毒的匕首,反手一拍琴尾,三根琴弦应声激射而出,如银蛇吐信,没入三个扑向她的方向——我一直用耳朵锁定的方向——的身影咽喉。 惨叫声被琴音吞没。 最后一个杀手最为狡诈,他一直潜伏在阴影里,直到我琴弦暂歇、新力未生的刹那,剑尖如毒蛇,直刺我心口!太快,太刁钻! 我若要避,势必让开身后她所在房门。 电光石火间,我竟没有避。 “噗——” 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,沉闷得令人窒息。那柄剑穿透我的肩胛,带出一蓬血雨。我左手猛地抓住身前剑刃,血肉模糊,右手并指如剑,凝聚毕生功力,点在他眉心。 杀手眼里的惊愕凝固,直挺挺向后倒下。 琴声戛然而止。 院子里,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,和死寂。 我喘着气,肩头的血洞汩汩向外冒着温热。蒙眼的黑布被血与汗浸透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 身后的门,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 她站在门口,凤冠霞帔,红得灼眼。大约是听到动静不对,匆匆出来查看。眼前的地狱景象,横七竖八的尸体,流淌的鲜血,让她瞬间僵直,脸色煞白如纸。 她的目光,最终落在我身上,落在我流血的手和肩头,落在我蒙眼的黑布上。惊骇、恐惧、不解,在她眼中交织。 然后,她看到了什么。或许是那柄穿透我肩膀的剑的样式,或许是我方才情急下用的、某个再也隐藏不住的起手式。 她浑身剧烈地一颤,眼睛猛地睁大,像是看到了比地狱更可怕的景象。她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,走到我面前。 染着丹蔻的、明日就要握住红绸行礼拜堂的手,颤抖着,伸向我眼前的黑布。 我没有动。 指尖触及布结,微微用力。 蒙眼布滑落。 月光混着廊下的喜灯,有些刺眼。我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,才适应了十年来的第一缕光。 然后,我对上了她的眼睛。 那双眼眸里,倒映着一个满身血污、面容苍白、却异常熟悉的脸庞。惊骇、恐惧、不解,如同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一种彻骨的、缓慢碎裂的冰冷。她认出来了。这张脸,和十年前那个雨夜,那个接过了她一杯茶的持剑身影,缓缓重叠。 死一样的寂静里,只有血滴落在地上的轻响。 我看着她煞白的脸,看着她眼中翻天覆地的震惊与痛楚,忽然很想笑。于是我真的笑了出来,牵动了肩上的伤,咳嗽着,嘴角溢出血沫。 我望着她,用这双刚刚重见光明的、染满血丝的眼睛,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,又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: “新娘子,” “可要再请我喝一杯烫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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